书中五要:观、临、养、悟、创
-黄绮
书法是一种艺术,而书法学则是一门科学。任何一门科学内含的要点是很多的,书法学也是这样。我们在这里只提出书法里面的五个要点来。这五个要点是:观、临、养、悟、创。它们之间互相联系,但又可分为几个阶段。观、临、养、悟都是为创打基础的。下面分开来谈。
观
“观”就是“看”,历来谈书法的人常用“观”字,也有说“看”的。还有的把观看字帖比做读书,叫做“读帖”。读书是要看着字,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成句的,读成句还要理解由每句所组织成的全文意义,所以“读”比“观”或“看”要求更高了。这也就是要求“观”必须细致,不能“不求甚解”,要把帖中的字的用笔以及结构等都“读”懂、“读”会。
《干禄字书》
我们刚接触一种碑帖,有的容易接受,一看就很喜欢它;有的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,这就要自已找找其中的原因。欧阳修善作此事,《欧公试笔》里说:“余始得李邕书,不甚好之。然疑邕有书名,自必有深趣。及看之久,遂谓他书少及者。得之最晚,好之尤笃。臂犹结交,其始也难,则其合也必久。”他找到对李邕书法不甚爱好的原因是李书的“深趣”自己没有理解和体会。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“观”,要反复观之,要“看之久”。欧阳修养成了“久看”的好习惯,他在《集古录》星写了这样一段话:“鲁公喜书大字;惟《干禄字书》法最为小字,而其体法持重舒和而不局蹙;《麻姑仙坛记》则遒峻紧结,尤为精悍。把玩久之,笔画巨细皆有法,愈看愈佳,然后知非鲁公不能书也。”我们知道欧阳修不是以书法名家的,苏轼说过文忠公书“不工”,又说“公用尖笔干墨作方阔字”,“笔势险劲,字体新丽”,“险劲”、“新丽”的风格决不是从颜字中来的,但欧阳修对鲁公书能“把玩久之”,能看出“法”来,能“愈看愈佳”。这说明了一个问题,“观”的开始,不一定要从兴趣、从爱好出发,一观,再观,反复观,是会从“观”中得到启发的。
《麻姑仙坛记》
名帖古碑对于观者往往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,它能使观者沉醉于其中。相传欧阳询看见索靖写的一块古碑,先是“驻马观之”,走了几步以后又返回来,“下马观之”,看疲倦了,就铺开毡子坐下来观之,来去反复地观还嫌不够,干跪在碑旁边睡了三夜,最后才离开。{见潘之淙《书法离钩》卷二}【欧阳询观古碑,原文:欧阳询尝行,见古碑,晋索靖所书。驻马观之,良久而去。数百步复反,下马伫立,及疲,乃布裘坐观,因宿其旁,三日方去。】驻马,下马,坐下来,以致住下,一次比一次观的时间长,一次比一次观得细致。欧阳询这样“观“法,似乎是入了迷,迷则有所得。学习和钻研都应该有这么一股傻劲儿。无怪书评家们称欧阳询的楷法为唐代第一。
只守着一种碑帖观看,那是远远不够的,我们要打开眼界,广泛观看。司马迁二十岁时开始南游名山大川,见闻开阔,然后利用他诵读古文的修养,“䌷史记石室金匮之书”,写出了既有历史价值又有文学意味的一部伟大著作《史记》。史学家、文学家除去他掌握的书本知识以外,还要强调参加社会实践,掌握社会知识。这和研究书法、学习书法的人必须广泛观看碑帖或名家手迹的道理是一样的。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王羲之,他有些有关书法的著作,真伪待考,但是我们可以拿来参考。比如他的自论有一段话:“予少学卫夫人书,将谓大能。及渡江北游名山,见李斯,曾喜等书。又之许下,见钟繇梁鹄书。又之洛下,见蔡邕《石经》三体书。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《华岳碑》。始知学卫夫人书,徒费年月耳。遂改本师,仍于众碑学习焉。”一个书法家必须广泛观看,才能兼取众长。取众长,务独创,乃是书中之“大器。
书法艺术修养的提高往往是从“观”的多方面而促成的。兴趣要广,爱好要多,不能把自己局限于一个小的天地里。“学然后知不足”,孤陋察闻,才会“将谓大能”。培养兴趣,提高修养,渠道窄了是不行的。做学问,要“不耻下问”,学书法,古人就有“不耻下观”的说法。宋代泰少游非常喜爱政黄牛的字,秦少游问他的笔法,政回答说:“书,心画也,作意则不妙耳。故喜求儿童字,观其纯气。”{见宋释德洪《石门题跋》卷一、《题昭默自笔小参》。}政认为儿意写的字,纯美之韵,如水成文,出于自然。政和尚强调书法要有纯美之韵,要出于自然,因此,他寻求儿童写的宇,从儿童字中“观其纯气”。他从“不耻下观”的做法里培养自己的兴趣,形成自己的有“纯美之韵”的书风。
《书谱》里有“察之者尚精,拟之者贵似”两句话。过去有解释“察”字是辨别古帖真伪的意思的,包世臣在《艺舟双楫·答三子问》章节中认为这样解释非《书谱》原意。这是对的。孙过庭这里的“察”与“观”有联系,“观”与“察”相比,“察”是进一步的要求,“察”有“谛视”的意义,引申之,我们可以把“察”理解为“分析”。读文章,讲究分析,观书法,同样也要进行分析。“谛毫末者不见天地之大”,【见《关尹子·九药》。】这句话有对的一面,但天下事物,有的非要“谛毫末”不可,在书法上,对于一个字的分析就要做到“谛毫末”。“谛毫末”是“察”的工夫,因此,察的要求是“尚精”。尚精者,贵细也。欧阳修观颜书《麻姑仙坛记》,通过“久玩”,“久玩”是“察”的过程,然后他得出结论,“笔画巨细皆有法”。不进行分析,“法”是找不出来的。美与善跟丑与恶相对而言,《淮南子·说山训》:“嫫母有所美,西施有所丑”,是说美中有丑,丑中未必没有美的意思,我们对于名帖古碑也应该有这种辩证的观点。古人名家的作品,“笔画巨细皆有法”的究竟是少数,很难做到尽善尽美。我们有了辩证的观点,在“观”中就要一分为二,不盲目地迷恋古人和崇拜名家,不被他们所压倒。对名作一分为二,这要涉及美与丑的标准问题。书既有法,法就是标准。按理,合法者美,离法者丑。但一个名家总是不甘拘泥于旧法的,努力去变法,就在这“变”的里面,论书者的评价常常不一样。例如颜真卿大胆变法,完成了书法史上独树一帜的庄严厚重、刚劲雄秀的”颜体”。苏轼称赞他的变法,有“颜公变法出新意,细筋入骨如秋鹰”的两句诗,而李后主却说“真卿得右军之筋而失于粗鲁”,甚至说“颜书有楷法而无佳处,正如叉手并脚田合汉”。一般说来,封建帝王没有不怕“变”的,政治上如此,艺术上也知此。这就和广大人民的标准不一样了。人民对艺术的要求是推陈出新,能“袋”则新。
《禊帖》
观中有分析,经过一番分析,印象就深了,离开了碑帖也能记住字的点画结构形象。“读帖”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,“读”能帮助理解,“读”能帮助记忆。我们读书还要求背诵,观君碑帖,比做读书,是要求把观看与记忆结合起来,不能过眼即忘。宋高宗学《禊帖》,他说:“详观点画,以至成诵,不少去怀也。”【见宋高宗《翰墨志》。】观帖达到成诵不忘的程度,可以说是使观看变成了记忆。“成诵”是“读”的结果。读书成诵,诵上口头;观帖成诵,诵上笔端。所谓“上笔端”,是把成诵的“内容”表现于自己的书写中。——这是“观”的目的。帖之成诵上笔端,“上”到什么程度以及“上”中要不要有改造的成分等等,“诵”与“上”之间是有一段距离的,缩短这个距离,则须通过书写实践。《书指》说:“取古人之书而熟观之,闭日而索之,心中若有成字,然后举笔而追之。字成而以相较,始得其二三,既得其四五,然后多书以积其量,自将去古人为不远矣”。【见潘之淙《书法离钩》卷二引】闭目而索,举笔而追,是使“成诵”上笔的过程。当然,追上古人固然不错,但终不如赶超古人为尤佳,“观”后所取得的效果是要超过古人。
如果有机会或有条件的话,我们观当代书法家亲手书写,观他如何执笔使毫,观他如何动指运腕,观他如何及时而灵活地处理字的结构以及行气的贯通,观他如何由于这些具体活动而表现他的独特风格。这些,从古人作品中是观不到的。还有书写时行墨的问题,浓淡枯润相配合,—一也有以一种取胜的,能使全篇的字风神焕耀,他虽然用的是墨,而几乎取得了着色的艺术效果,碑帖中的黑底白字,行墨的艺术全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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