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部纪录片叫《杀马特,我爱你》,被戏称是一部杀马特史诗。导演叫李一凡,我看了他的演讲。他说自己刚知道杀马特的时候很激动,中国有朋克了,有嬉皮士了,对抗消费主义,这是审美自觉。
尽管导演后来自我否定了这些不食城乡结合部烟火的想法,但我还是觉得“审美自觉”是完全正确的。
城市化巨变下的九零一代,在懵懂、匮乏,野蛮生长的高速列车上,爆发出对自我表达、对“被看见”,包括他们自己可能没意识到的,对尊严、自由和美学的追求,完全是出自本能。
“乡村非主流”自打出圈,就是群嘲的对象。我年少无知时也拿它开过玩笑。现在说起来像个绝妙的社科展品:“嘲讽非主流”这件事,本身就是“主流”。
为什么乡村非主流被群嘲被排斥,一点也不难理解。其实就两个原因:
一个是因为他们low,却妄想美。
杀马特通常都是十三四岁就出来打工的乡下孩子。这样一群人妄想通过表达他们的美,去换些精神享受,去换些看见与尊重。
不仅妄想了,他们还大张旗鼓、恬不知耻地做了。
穷逼和文盲不配使用美,不配有精神追求,他们做了就引人发笑、令人不齿,这就是主流社会的逻辑。
再一个,是因为这些螺丝钉不想被焊死在工业文明的流水线上,他们“出格”了。
在混合着自我实现、审美追求、社群认同及自我保护等等复杂因素的驱动下,他们讲不清楚为什么却遵循了本能,几乎类似于求生本能,去制作并展示着极尽夸张的外形。
李一凡在演讲文稿里写:我们的社会真的非常不宽容,杀马特不过是希望通过身体改造来保护自己的一点装饰,就那么一点点异质的东西,几乎成了全社会认为的异端。大部分杀马特以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,最后只好剃掉头发,老老实实打工,重新回归生命的贫乏。
他语气很激动:你想想这有多可怜。我们必须把人家逼回去老老实实打工!你生活必须更贫乏——必须更贫乏!我特别受不了这个事情。
他说这句的时候,我感到了一阵不自在。因为事实上,谁也没有好到哪儿去。
谁不贫乏,当代年轻人?月入过万的996们,大城市的“主流”后浪们,你没有被驱赶着老老实实打工吗?端着星巴克拖个新秀丽在机场用笔记本打字的你,和每天工作12小时的厂妹区别很大吗?就离贫乏很远吗?
主流的真相,就是要求你必须更贫乏。说同样的话语,消费同样的产品,被灌输同样的奋斗精神,看为你所在阶层精心定制的推送,就固化在这里,什么标签就该对应什么样的生活,越界就会受到惩罚。
杀马特家族元老是个叫罗福兴的小伙子。李一凡说罗福兴接受采访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:洗心革面,重新做人。
他说得像反省错误,但他有什么错误?就为了五颜六色的冲天发型?就为了他贫穷低文化的身份?他只是无端遭受了社会的惩罚与规训,所以以为自己犯了错误。
我跟你讲,在以惩罚非主流为主流的主流里,永远没有赢家。谁也得不到尊严,谁也无法免于被惩罚的恐惧。因为你永远会比另一些人更贫穷、更低文化、更“不一样”。
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划为异类,沦为边缘,成为弱势。毕竟制造主流框子是如此容易,切割人群有一百万种方法。
杀马特快要灭绝了,广东县城里的工业区里还有一点点。现在回望五颜六色的头发,我甚至有点回望某种黄金时代的错觉。
下沉阶层,工人阶级,城乡冲突里成长的打工人后裔,在21世纪初社博朋克的土地上有过浓墨重彩的自发式自我赋权——没错,就是用头发,用他们有且仅有的身体,他们实现了。
我不知道这些来自村县的工厂年轻人们,现在流行用什么在每月仅有的一两个休息日里做些快活的自我实现。也不知道厂里的他们没了五彩爆炸头,996的我们还会没掉什么。
其实我还没看到完整的《杀马特我爱你》,但我已经非常想在网上去找完整版看了。
早就是时候捍卫些东西了。捍卫五彩爆炸头,捍卫火星文,捍卫审美自由,捍卫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——杀马特教主罗福兴都说,审美自由是最基础的自由。不要再有同伴一边为莫须有的罪名道着歉,一边主动嵌入精准切割的黑铁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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